恐懼的意義

◎王丹

關於恐懼,我們有想過很多嗎?生活中有很多東西,我們其實不會認真思考,但是它仍然會無時不在我們的身邊,恐懼就是一例。小到我們因為不敢夜行而閉門不出,大到因為對死亡的恐懼而創立宗教,恐懼其實以各種形態在我們的生活中發揮作用。克服恐懼,首先就要去面對它,思考它,然後才有可能解決它。

挪威卑爾根大學哲學系副教授拉斯.史文德森(Lars Svendsen)善於從人的內心深處挖掘社會現象,曾經撰有《邪惡的哲學》、《時尚的哲學》和《無聊的哲學》等系列著作,而另一本《恐懼的哲學》,處理的就是我們心中的恐懼是如何導致社會生活發生變化的題目。他要說明的,就是「恐懼是一種什麼情緒,恐懼在當今文化中的地位如何,恐懼怎樣被政治所利用」。而最後一項,是我所特別在意且希望讀者朋友可以思考的。

史文德森這本書,矛頭對準的是美國在九一一恐怖襲擊之後,藉口國家安全而採取的一系列限制公民自由的行為;但是他的分析,可以提供我們一個視角,讓我們看到歷史和現實中所有試圖擴充權力的統治者的普遍性行為法則,這就是:也許,恐懼只是我們個人的一種情緒反應,但是經過統治者的操弄,個人心中,或者存在於集體心中的某種恐懼,卻會成為權力行使的一種工具。史文德森指出:「在一個社會當中,誰能控制恐懼的指向,誰就能領導社會。」

的確,政治中就充滿了對於恐懼的操弄。典型的例子,就是今天的中國,當局對於民主化會帶來混亂這種恐懼的操弄。1989年學生運動剛剛開始,《人民日報》就發表了著名的「四二六」社論,說如果學生的要求得到滿足,中國就會陷入動亂的深淵,社會的穩定和安寧就會蕩然無存等等。到了今天,這樣的做法更加肆無忌憚,最流行的說法,就是一旦中國實行民主化,就會國家分裂,軍閥混戰,經濟停滯,甚至民不聊生。這一大套聽起來極為黑暗的前景,其實沒有經過任何論證,但是通過官方宣傳機構幾乎每天不斷的洗腦式宣傳,現在已經幾乎深植民心,形成對民主發展的極大威脅。俗話說:「謊言重複一千遍就會成為真理」。這種毫無根據的臆測幾十年來不斷重複,就會成為人民心中的心理定勢,而這,就是當局所希望看到的。當局的目的,就是製造出人民對於民主化的負面效果的想像性恐懼,說白一點,這就是赤裸裸的恐嚇。類似的恐嚇在政治中其實無所不在:選舉的時候很多政黨也會說,如果對方上台,就會天下大亂;為了限制言論自由,當政者常常會說,沒有限制的自由會帶來社會價值觀紊亂,等等。

如果分析僅到這裡為止,那還稍嫌膚淺。我們要問的是,當政者這種恐嚇能夠有效,又是建立在什麼基礎上的?是不是我們習慣了不去獨立思考,才會相信當局的恐嚇呢?是不是其實是我們自己,嚇到了自己呢?

基本上,有兩種不同的恐懼。一種是普遍存在的真實的恐懼,比如對於戰亂,對於治安惡化的恐懼,以及對於死亡的恐懼。這些恐懼是很多制度設計的原動力。另一種恐懼,上一篇專欄中曾經提到過,就是人為地,運用了大量宣傳手法而製造出來的恐懼,比如中國「文化大革命」時期的「階級敵人」。

在後者,恐懼成了一種控制社會的工具,尤其表現在政治領域更值得警惕。拉斯.史文德森指出:「政治上的恐懼絕不會平白無故地產生,一定是有人製造出來並大肆宣揚,其目的就是推進各種政治運動。」他在《恐懼的哲學》中舉了一個電影做為例子。在奈.沙馬蘭(M. Night Shyamalan)的電影《陰森林》(The Village)中,村民們過著如同19世紀美國移民一般的生活,他們就是一個封閉的部落,村民們不願也不敢離開村莊,因為「年長者」一再告誡外面的世界有毒蛇猛獸,這種「想像出來的危險」使得村民們自願放棄自由。而他們不知道,其實那種「想像出來的危險」正是「年長者」為了維護自己的權威和地位而編造的謊言。可見,製造恐懼的人其實最清楚恐懼本身的虛妄,他們的謊言是刻意編造的,但是人們對於未來的不確定感,使得他們只能選擇相信這些「想像出來的危險」。

這裡就涉及到了恐懼的內在原因,那就是人們的無知。

我們怕鬼,是因為我們不知道鬼是什麼樣子的,甚至不知道有沒有鬼,因為對鬼一無所知,我們才更加害怕。我們在完全密閉的黑暗空間中會害怕,是因為我們不知道周圍會出現什麼。假如那是一個我們常年生活因此十分熟悉的空間,即使突然陷入黑暗,我們也不會有太大的恐懼,因為我們了解環境。我們恐懼一個極權者的統治,是因為我們不知道一旦觸怒他,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自古以來的獨裁者都知道玩弄喜怒無常這個手段,就是因為這可以讓下屬無法預測自己的行為。我們擔心地震遠遠超過擔心饑荒,哪怕後者可能導致的死亡人數會遠遠大於前者,那是因為我們對於饑荒有足夠的了解,知道它為什麼發生和如何才會結束,而對於地震,我們完全無法預測。

正是因為如此,所有的極權者才會極力壓制言論自由,壓制資訊的流通,並積極散布謊言,因為這些都可以強化人民的無知,並防止知識的逐漸積聚。而人民愈無知,對於政府就愈恐懼,這種恐懼是「訊息不對稱」的結果。反過來,消除恐懼的做法很多,其中最基本的一條,就是尋求知識和真實。當我們清楚了解對方的時候,就不會感到那麼恐懼。隨著知識的增長,我們終究會發現,其實,很多恐懼是自己加給自己的,是虛妄的,是政府編造出來的。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要強調「啟蒙」的意義,因為只要人民知道,人民就不會恐懼;而人民一旦不會恐懼,極權的殿堂就搖搖欲墜了。

關於恐懼的意義,最後要說的三點是:

第一,對很多人來說,恐懼是有魅力的,很多人對恐懼是趨之若鶩的,尤其是當這種恐懼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時候。這可以用來解釋為什麼那麼多人喜歡看恐怖片。更可以用來解釋,為什麼國家暴力使用恐懼做為實施的基礎,但是還是在某個歷史階段會獲得較為廣泛的支持或者默許。我們應當不會忘記,古代中國之所以會採取在菜市場當中,以凌遲的方式處決敵人,正是因為很多市民在感受刺激的驅動下樂於圍觀。這樣群眾性的嗜血本身就是群眾暴力的來源。

過去的哲學家早就針對人性的陰暗面指出,與對美的享受同時存在的,也有一種陰暗的,不道德,自私的快感。人們並不總是在美中建構這種快感,只要不負責任,很多人是願意把壓抑在心中的惡釋放出來的。極權主義的邪惡,就在於它做為國家政權,不是用制度壓抑這種人性的惡,反而是用國家政權把這種惡制度化。

第二,拉斯.史文德森強調了恐懼與信任的關係,這是很發人深省的。他指出:在恐懼文化中,信任幾乎無立足之地。恐懼能吞噬信任,而一旦信任退守,恐懼的疆界就會更廣闊。他的意思是說,人會因為恐懼而失去相互的信任,這是對人類社會正常發展最大的威脅。

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沒有信任,社會很難和諧發展。人的知識量有限,很多時候,合作也好,選擇也好,倚靠的不一定是理性的判斷,而往往是一種幾乎基於直覺的信任。一旦這樣的信任被破壞,而又缺乏可以倚靠的制度,社會的秩序自然就會崩解。

中國過去的政治運動,極力促成的就是人與人之間相互批鬥揭發,這樣的彼此惡鬥,甚至發生在家庭中,其結果就是在社會中徹底地破壞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如果你對身邊所有人都失去了信任,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裡,那種恐懼是可想而知的。你會下意識地,極自然而然地選擇倒向一個國家,或者集體,去尋求安全感,為此不惜放棄一些基本權利。而這,就正是極權主義發動政治運動的目的,也是它賴以生存的祕密。

最後,說了這麼多關於恐懼的事情,會不會讓我們對人類的未來悲觀呢?極權主義如此善於利用人性的惡,是不是就會長久延續呢?答案是否定的。

最根本的理由,就是所有這樣經由極權主義的刻意操作而產生的群體性恐懼,都有一個特點:恐懼之所以有效,因為很大程度上是人民自己選擇的,但是,這樣的選擇往往是無奈的選擇,並非心甘情願。這是恐懼這件武器的致命弱點,也是極權主義的內生癌症。

任何不是心甘情願的基礎上的服從或者恐懼,都不可能長久。隨著時間的流逝,恐懼逐漸失效,因為人們會慢慢地不那麼心甘情願了。那個時候,就是極權制度的末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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