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小說.長篇精選】 ---學習年代之 愛的教育Ⅱ <上>  

◎董啟章

 

中哼的那首歌,叫做〈練習曲〉,寫的就是她中學時代的一段戀情。當中的對象,是她的音樂老師。不過,這位音樂老師不是中第一個愛上的男性。

 

在另一次深夜的海邊談心期間,中向我講述了她的戀愛史。這戀愛史的前半,基本上就是一連串的暗戀和單戀。她的第一個明確的戀愛對象,是她念小學六年級時的同班男同學,名字她記得很清楚,叫做張柏軒。這個張柏軒是班長,又是籃球隊隊員,身材像個初中生一樣高大。

 

中談起張柏軒的時候,臉上流露羞澀的神情,如果不是處身於黑夜的海濱長堤之上,大概就無法掩飾臉上泛起的紅暈吧。她抬頭遙望著海面上方中秋前夕近乎全圓的月亮,彷彿在眺視記憶深處那張不能忘記的臉孔似的,說:那個張柏軒啊!真不可以用一個「帥」字去形容。

 

他就像高級餅店櫥窗裡面的那種精美而昂貴的甜點一樣,是你每天也忍不住要在外面偷看,但又因為沒有錢而沒法觸摸到的東西。你只能痴痴地隔著玻璃凝望,想像著它是如何地甜美而流著口水!很不倫不類的比喻吧!我當時有的就是這樣的感覺!那時候還不懂什麼性別問題,只知道自己常常想著他,但又沒辦法接近他。

 

每天上學一見到他心就怦怦跳,下課後回家就掛念到死。他人很好,對我很有禮貌,但我們連朋友也稱不上。事實上我不太敢主動跟他說話。只是有時課堂活動編在同一組,我就會又開心又害怕。他練習和比賽的時候我都在場邊看。他一入球我就大叫,他一跌倒我又大叫。

 

現在想起來,在旁人的眼中,那樣的反應就算是女同學也真的太過分了吧!更何況是個男的?到了耶誕節,我親手畫了一張耶誕卡送給他。這樣的舉動,也夠教人聯想了吧。雖然我沒有畫畫天分,但我很用心地畫。我是照著學校秋季旅行的時候,我和他在沙灘上的一張合照畫的。

 

在那張照片裡我們都穿著學校的那種很難看的運動裝。在畫裡我把衣服大膽地改成便服。當然也只是普通的T恤牛仔褲之類的,我也未至於給自己畫上裙子!但兩人的神情看來比較親密,身體也比照片中的挨得更近。如果可以的話,我真的想把頭靠到他那胸口上去呢!我不敢胡亂寫些什麼,內容也只是普通的祝福。

 

想不到我心裡的祕密還是流露出來了,被他察覺到了。他雖然是個運動型男孩,但觸覺也十分敏銳。他收了我的卡,卻沒有回給我。

 

耶誕假之後,他就開始疏遠我。雖然對我還是保持禮貌的,但絕對不給我機會更進一步。但我對他一點沒變。你知道嗎?其實我是一個長情的人,只是我從沒有機會實現吧!

 

中繼續說:我就是這樣繼續注視著他,記掛著他,直至小學畢業。我先前還不知道這是愛情啊!到了大家要升讀不同的中學,我才突然察覺,我以後也不會再見到他了!我的心突然慌亂了。我一定要在大家分開之前向他表白。我甚至奢望將來有繼續見面的可能。

 

可是我沒有勇氣當著他的面說出來。所以我寫了一封信給他,除了表達了我對他的欣賞,也希望可以繼續做朋友。我把我的地址和聯絡方法也寫在信末。在最後一天下課後,我在他回家的路上等他。我知道他會經過那裡去坐巴士。我終於看見他來了,但他身旁還有一個另一班的女同學。我什麼也不理了,只要能見到他,能把信交給他就好了。

 

他看見我在那邊,很明顯知道我在等他。這時候,他竟然很刻意地牽著旁邊的女孩的手,慢慢地向我走過來。我捏著信封,呆呆地站在那裡,什麼也不懂說,什麼也不懂做。他很友善地跟我打招呼,聲音卻過於輕率地說:陳至中,走啦!我忘記了我有沒有回他一句再見。我目送著那對牽著手的少年男女的背影,眼淚就嘩啦啦地流下來了。

 

那可以說是命運揭示的一剎那吧!那一刻我幾乎已經預視到,跟自己所愛的人牽著手並肩在街上走著,那樣普通那樣尋常的幸福,是我怎樣也沒有可能得到的了!他說「走啦」的聲音在我的耳裡回響。是那麼的輕鬆又是那麼的殘酷!

 

中停下來,雙手支撐著堤邊,聳著瘦削的雙肩,瞇著眼繼續望著遠方。除了右方海濱長廊起點的碼頭的燈光外,四周盡是漆黑一片。比天空更黑墨墨的海面微微地起伏,像湧動著無數隱藏的海獸。波浪在岸邊的幾隻無人小艇的底部拍打出汩汩的聲音,猶如咂咂作響的飢餓嘴巴。

 

在平靜的夜色中,躲藏著無法預計的凶險。中的故事才剛剛開始,她接著說:升上中學之後,又陸續喜歡過不同的男同學,經驗卻愈來愈差。每次對某男孩表示好感,也不是什麼露骨的表白,只是表示好感吧,不但都被對方拒絕,更加是被粗暴對待。那帶著笑的「走啦」的聲音再也聽不到,加倍讓人懷念。

 

人長大了一點,也開始出現什麼性傾向的觀念。我懷疑過自己是同性戀。可是,在我萌芽的情欲想像裡,並沒有出現過一個男生跟另一個男生的親密情景。相反,我想像的親密身體接觸都是男跟女的。而對於女同學,我有很強烈的認同感。看到漂亮女孩,我會很羨慕,很想模仿她們。我想成為她們的一分子,對她們的感受特別理解。

 

特別是,她們喜歡上男生的感覺。於是我知道,我是個異性戀者。我是以一個女孩的心去愛上男孩的。我愈來愈代入這樣的角色,結果可想而知。我在學校被視為怪物,成為大家嘲笑的對象。於是我就愈來愈自我封閉,有時在學校整天也不說一句話,小息或者午飯也自己一個人躲得遠遠的。

 

這是多麼違反我的本性啊!你應該知道,我其實是個性格開朗又愛說笑的人,但那時候我的這一面完全給壓抑了!那些人也不給我寧靜,總是要把我從寧靜裡抽出來,把我折磨一番才滿意!我深深體會到,人內心那種盲目的殘暴。

 

那沒有任何原因的,看到弱者就要欺負的殘暴!但我知道,我不是弱者。我當時雖然沒法反抗,但我可以忍受。我可以忍受任何侮辱。因為我知道,我有一天會變得比他們更強大。我會找到那讓我變得強大的東西!但那是什麼呢?我當時也不知道。

 

直至中三的時候,我遇到了高老師,我的音樂老師。我不是年紀很小就流露音樂才華的那種人。小時候對音樂並沒有太大的興趣,只是一直喜歡唱歌,而且唱得不錯,每年都被挑選參加學校的歌詠團。那時候還未轉聲,唱起歌來男女孩都一樣,我就在那又高又柔的稚嫩聲音中找到了真正的自己。

 

那就好像,那個隱藏在身體裡的女孩子,終於在放聲唱歌的時候,釋放出來了!從我的喉頭發出來的歌聲,不就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嗎?也即是我的身體唯一可以是女孩子的部分嗎?發聲不只是喉頭的事,也不只是聲帶的事啊!還要整個胸腔,以至腹部,以至頭頂,甚至是整個身體的配合。於是,我學懂了用整個身體去發聲,去唱歌。

 

這樣的歌聲反過來充滿著我的身體的每個部分,讓我完全化成一個女孩,一個以歌聲為身體的女孩。我就是這樣想,這樣感覺到的。可是,升上中學之後,我知道男孩都是會變聲的。我親耳聽著許多年長一點點的男孩的聲線慢慢變得低沉和粗糙的經過。這是極度可怕的事情!如果我失去了我的女聲,我就失去了我做為女孩的一切!為了抵抗這個不能逆轉的命運,我艱苦地鍛鍊以假聲唱歌的技巧,和以真假聲之間發音說話的方法。

 

也許,一半是由於命運的眷顧,給我一把天生的女性化的聲音,一半是由於刻意鍛鍊的成果,我後來竟然克服了變聲的問題。我知道,對許多男變女的易性者來說,甚至是做了手術之後,身體外觀完全地女性化,聲音還是始終沒法跨過的一關。聲音變成了殘留下來的不能揮去的男性印記。這方面,我可算是非常幸運。

 

為了保護我這得來不易的聲音,我到今天依然避免抽菸或者過度喝酒,雖然這些都是音樂圈中人的社交習慣。高老師來學校任教之後便接手歌詠團,他給我們逐一試音的時候,拋給我一首兩聲部的歌。他本來預計我是唱男聲部的。怎料我一開口唱的卻是女聲部。他以為我弄錯了,停止鋼琴伴奏想叫我重頭再來,但見我一直唱下去,便又繼續彈下去。

 

一曲唱完,他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望著我說:陳至中你是不是穿錯了校服?你的歌聲教男人都要融化了!我聽見了就忍不住甜蜜地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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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啟章

高老師除了教我聲樂,後來又教我作曲。我是從小學五年級才開始學鋼琴的,相對地是比較遲。因為沒有什麼朋友,放假在家百無聊賴,媽媽就買了部電子琴回來,請了個老師教我。

 

我就像遇到一位一見如故的朋友一樣,很快就上手。我發現除了我的聲帶,我的手指也懂得唱歌。而且學懂彈琴以後就可以自彈自唱了。可以說,彈琴開頭是為了唱歌而學的。見我學得不錯,後來媽媽就買了部直立式鋼琴。

 

我這個人就是這樣,要不就懶懶散散的,糊糊塗塗的,什麼也不做,一找到喜歡的事,就會發狂似地投進去。我超過了鋼琴老師原定的進度,幾乎是半自學地在很短間時內掌握了鋼琴的技巧。我隱隱知道,我終於找到我屬於的世界。

 

所以,跟高老師學習的時候,我已經擁有基本的彈奏技巧。作曲是我向他提出的。我知道他是個年輕作曲家。高老師當時大學音樂系研究院畢業,好像是到外國繼續深造方面有點阻滯,在本地從事音樂創作又沒有出路,便以暫時性的心態來到中學教書。

 

那時候我不知道他心裡面想什麼,只見他常常心不在焉,一個人站在音樂室門外的走廊上,用捲起衫袖的雙手抓著欄杆,鼻上架著那副很知識分子的黑色膠框眼鏡,看著遠處在沉思。我站在另一邊的走廊上看他,那樣的孤伶伶的高瘦的身影,胸口就覺得抽痛。我知道,我愛上了他。

 

而且這份愛,跟以前的不同。這不單是外表的吸引的愛,雖然高老師在我眼中實在很帥,而是一種渴求心靈的了解和互通的愛。因為音樂,我相信我可以了解他,也相信他可以了解我。因為愛上了他,我覺得自己突然一下子長大了。愛上一個成熟的人,讓自己也加速成熟。

 

因為更成熟,所以我也知道,這樣的愛是不能流露出來的。我太珍惜和高老師的關係,以至於我加倍小心,唯恐破壞這樣得來不易的恩賜。我很認真地跟他學習,努力地讓他看到我的熱誠和能力。他是個專業音樂學者,接受的是正統音樂訓練,而我的興趣其實是流行音樂。

 

因為孤獨,我從小就喜歡聽歌,主要是流行曲,本地的、外國的、主流的、另類的都聽。我感到意外的是,原來高老師對爵士樂和搖滾樂也很有心得。我們竟然有共同喜歡的歌手和樂團,說起來就十分投契。當然,他所知的肯定比我多和深,所以我還是要拚命地追上他的水平。

 

你知道嗎?他竟然喜歡Tom Waits!那種粗獷的風格跟外表斯文的高老師完全沾不上邊!我後來回想,才發現那跟他對世界的憤懣可能有點淵源。總之,當我提出想學作曲的時候,他就知道我要學的是什麼。但他同時堅持我必須從基礎開始,學習古典音樂的曲式。於是他就從巴赫的對位法講起,一直講到所謂無調音樂。

 

老實說,他實在是講得太快太急也太深了,我當時只是聽得一知半解。但我感受到,他講的時候充滿著熱情,而單單是那熱情,已經夠我受用一生了。我開始自己作一些簡單的曲子,讓他給我修改和提建議。在鋼琴之外,我又開始學彈吉他。

 

高老師在學校任教的兩年裡,我把我的學習容量完全用盡了,甚至是荒廢其他科目的學業也在所不惜,感覺雖然是非常充實,但卻加倍知覺到未學會的東西的無邊無涯。我但願能一生待在高老師身邊,讓他把他所知的全部教給我。我渴望我能做個永不畢業的學生。

 

我課後一有時間就待在高老師身邊,高老師也沒有嫌我煩。可能因為我是個男生,高老師以為不必怎麼避嫌。可是,同學間還是開始謠傳,我對高老師有什麼意圖。要知道我在他們眼中早就有了怪物的壞名聲。

 

這樣的傳言,高老師不可能沒有聽到,但他卻沒有理會。這讓我加倍感動,甚至開始幻想,其實高老師也喜歡我。我跟高老師比較熟之後,也會借故問他的私事。對我最大的打擊是,他原來已經有女朋友。她是一個年輕小提琴家,但因為加入了澳洲的一個樂團,而長期跟高老師分隔兩地。我想,高老師一定是為此而陷入相思之苦吧!與這位小提琴家女友相比,我自慚形穢。我不但音樂造詣低落,而且我是一個男生。

 

我連乘虛而入,橫刀奪愛這種事也不敢想像。那不是因為我道德高尚,而是因為這樣的事絕不可能。我的妒忌心猛烈地燃燒,但我對高老師也充滿溫柔。就算我得不到他的愛,我也希望能用我的歌聲去撫慰他。我當時還不知道,除了思念女朋友,他對自己的音樂前途也充滿困惑。我的心裡面只有愛情。我以為只要有愛情,什麼都不重要,什麼都可以解決。

 

我也不明白高老師的女朋友為什麼可以為了事業而離開他。如是者,我壓抑著心裡的激情,以一個乖學生的姿態,跟高老師度過了兩年的學習生活。可是,到了高中一學期終結,我還是忍不住了。

 

那是最後一天的課堂之後。暑假要開始了。我沒有懷疑過,我跟高老師的學習生活在暑假後不會繼續下去。我甚至期待著,在暑假期間可以以補課為理由跟他定期見面。為了實現這個可能,我打算在學期最後一天交給高老師一首新歌,那就可以跟他約定一個時間詳細討論。這首歌的旋律我早就寫好了,但歌詞卻一直未能定稿。

 

我改了又改,但總是不滿意。那不是文句或者技巧的問題。那是,心裡有一股欲望,把真相說出來。我知道,那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我知道,幾乎沒有成功的可能。甚至,只要一說出來,一切就無法挽回。可是,我嘗試說服自己,可以用作曲做擋箭牌。

 

如果他露出抗拒的感覺,我可以辯解說:那只是創作,只是虛構,只是為了一首歌的情調而想像出來的吧!你不會以為我說的是真的吧!諸如此類的,連我自己也不會信服的解釋。那就好像以前教會裡面的異端者,想把自己知道的科學真相公開發表,但為了避免指責和迫害,而必須把這真相說成只是一種假設,一種理論,一種思考實驗而已。其實,只要一表白,誰都知道你的真實意圖。

 

我記得,那天熱得要命,校舍旁邊的樹林裡的蟬也吵得要命,但音樂室外面的走廊卻冷清得像地老天荒。我知道高老師一定在音樂室裡。那是他的避難所。他果然在。我站在門外,沒有進去,也沒有叫他,只是看著在裡面的他,孤伶伶地坐在鋼琴前面,像一個獨自死守著王座的,被遺棄在空城裡的國君。

 

這個國王不但不是昏君,而且才剛剛即位,年輕有為,但他的國卻要滅亡了。那是怎樣的悲情!而我卻完全幫不上忙!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當時有這樣的感覺。我和他隔著那門口,竟然就像隔了整個宇宙那麼遠!他閉著眼睛,低著頭,彷彿在聽著什麼。

 

然後,又突然像感應到什麼似的,張開眼睛,轉過頭來。見是我,便揮手叫我進去。揚聲器上播放著一首優美但帶點深沉的弦樂合奏。我還來不及把曲譜交給他,他便叫我坐下來,暫停了音樂,說:來!聽聽這個!來到中段了,不過沒關係。我最喜歡的一首樂曲,是荀白克的少作〈Transfigured Night〉!昇華之夜!你留心聽聽,很美,很悽美,很動人,但在動人之中呢,又有那一點點的,怎麼說呢,緊張?張力?變化即將來臨的不確定性?這首曲子是根據一首題為〈昇華之夜〉的詩而寫的,原本的故事是說,在一個月色明亮的晚上,一對戀人走進黑暗的森林裡,女人對男人說出一個祕密。她悲傷地告白,在他們墮入愛河之前,她已經因另一個男人而懷孕了。男人面對著這突如其來的懺悔,陷入痛苦的沉思中。

 

經過一番內心的掙扎,男人最終超越了一己的私欲,向女人保證,他們的愛情連這個未出生的,另一個男人的孩子也可以包容,並且讓三個人融為一個整體!兩人就這樣相擁著離開樹林。那是多麼的浪漫的愛情!可是,你知道嗎?這首樂曲出現在19至20世紀的交界,意義重大。

 

那是音樂史上浪漫主義和傳統調性音樂走到末路的時候!再之後呢,荀白克就義無反顧地走進無調音樂裡去了!傳統的殿堂從屋頂到基石都統統崩塌掉了!我們會不會因此在那極度的浪漫的美感中,在那對愛情和生命的讚歎中,聽到死亡的氣息在竄動呢?會不會感到,那樣的浪漫情懷,其實不過是做最後的垂死掙扎?那樣的愛情,那樣的昇華,還可能嗎?

 

高老師說得有點激動,幾乎是因為太激動而說不下去。他重新啟動播放鍵,閉上眼睛,彷彿我並不在他跟前。那絞痛得優美的音樂響起。音樂室很靜,很靜,愈聽愈靜,靜得壓迫著,教人沒法呼吸。我感到這首樂曲對高老師一定意義非凡,但我沒法透視他的內心。

 

我不知道這只是關乎他的音樂熱情,還是跟他的私人情感有關。我嘗試感受他所感受的,但我做不到。我和他中間有一堵牆。這音樂就是那堵牆!我怎樣也無法跨到牆的另一邊去!一想到音樂竟然是我和他之間的牆,我就絕望了。那樣的音樂,一聽就讓人老,但卻又是那樣死命地擁抱著青春!很可怕!我幾乎是身體顫抖著,一直聽到曲終。然後,我發現自己在流淚。高老師有點失措了。他沒想過我會有這麼激烈的反應。他其實一直在自言自語吧!他只是浸沉在自己的情緒裡,只是把我視為一個讓他展示他的沉溺的對象吧!他大概從來沒有正視過我的感受。

 

那一刻,我突然有了這樣的發現。這樣的發現讓我忿忿不平。我不顧一切,把曲譜近乎粗暴地拋給他。跟他崇拜的荀白克相比,我的曲子是多麼的幼稚的東西!簡直是讓人不屑一顧!但他也會出於可憐我而裝做一本正經地去閱讀它吧!我發現我和他的音樂,其實不是屬於同一個世界。他還未從失措裡恢復過來,便走到音樂室的角落裡,背著我去讀譜。期間我竟然還未能止住眼淚,彷彿兩年來為了這無望的愛而積存的所有眼淚,也一次過流出來了。

 

我不知道我坐了多久,流了多少淚。他回來的時候,拿了一張椅子,坐在我對面,叫我抬起頭來,望著他。然後他就以老師的口吻,說了一番義正辭嚴的話。那完全不是關於那首歌,不是關於音樂,也不是關於情感的。那只是關於,他做為老師和我做為學生的關係。

 

跟剛才聽音樂的時候那個激情的他相比,他簡直變了另一個人,一個我不認識的人。那麼就是我錯了!由始至終都是我的錯了!我簡直無地自容!比以前受那些可惡的傢伙侮辱的時候更痛苦!他的一番訓誨我不在這裡複述了,他的動機我也不去猜測了。

 

總之就是,我年紀太小,很容易胡思亂想。無論是關於愛情,還是關於自己的性取向。然後,他又突然軟化下來,歎了口氣,說他自己也有責任,他不應該讓我有錯覺,以為他對我特別照顧是有什麼意思。其實,那完全是因為他覺得我有天分。不過,他告訴我,其實他已經辭職了。他要去澳洲找他的女朋友,尋找共同生活的可能。所以,今天是告別的時候了。

 

他站起來,我也呆呆地跟著站起來。他以男性的豪爽拍了拍我的肩,叫我要自己繼續努力,不要放棄。我又忍不住哭了。這時候,他突然把我抱住,很用力的,就只是很短促地抱了我一下。那是第一次,一個我愛的人抱我!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一刻的感覺。

 

很短暫的,但幾乎是永恆的一刻!某種意義下,我也因此而transfigured了吧?我從男性變為女性,就在那一刻真正完成了!至少,就我的心而言,就是了。我知道,沒有什麼可以阻止我,以一生之力,去尋回那一刻的感覺。我拿回我的樂譜,便跟高老師告別了。我知道,是真的告別了。不會回頭,不會拖拉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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