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是他們全部的語言 

 

/自由時報/自由副刊
 
◎顏訥

阿公總是坐在沙發上,沉默著;而那幾乎就是我對他全部的印象。

每年農曆過年後,我們都會隨著父親北上桃園,與阿公、姑姑、叔叔們聚餐;一開始鬧哄哄地在附近的海霸王餐廳大吃大喝,後來乾脆鬧哄哄地轉移到阿公家,DIY料理起來。但是,不論聚餐地點在哪裡,每當我們提早抵達,推開一室寂靜,總是會看到阿公將身子縮在起居室的沙發裡,微笑看著我們放行李、彎腰脫鞋、走進臥室;整個過程都像某種宗教儀式般靜穆,彷彿「沉默」就是阿公全部的語言。

即使在家族全員到齊,大人、小孩滿室奔走的熱鬧氛圍中;阿公仍然靜靜坐在飯桌的一角,或者站在人群之外,靜靜地抽菸,微笑看著子孫們在眼前穿行、交談、笑鬧。

小時候不會說閩南語,總是在阿公開口與我談話前,就飛身躲進臥室裡。長大之後,開始想敲破他用沉默包覆的卵殼,期盼能孵化出甜蜜的祖孫情。但最終也總是以蹩腳的閩南語問好,做為開頭;然後再用蹩腳的閩南語道別,做為結尾。語言是一條河,橫亙在阿公和我之間;然而,我想自己始終不夠努力去學習打造一條船,划過漫漫水道,向阿公說些除了「問好」與「道別」之外的話語。直到阿公躺在病床上、躺在冰櫃裡,並且在幾天後即將化為灰燼而躺在靈骨塔裡;一條可以讓我們祖孫親密交談的語言之船仍舊沒有造好。

於是,橫亙在我們之間的,就不只是讓世人語言無法相通的巴別斷塔而已。往後,我就真的只能站在塔外,每年清明節用蹩腳的閩南語向阿公「問好」與「道別」。然而,阿公不會再開口回答了,此後他真的只能永遠沉默著。

沉默著的,可能不只是阿公。頭七法會,依舊是家族全員到齊,大人、小孩在長庚醫院旁的「往生室」穿行、交談;只是這次阿公變成一張B4大小的照片,仍然是那抹微笑,看著眼前子孫鬧哄哄地相聚。不知道為什麼,整場法會對我來說,都像一幅後現代畫作:誦經者的佛經三部合唱、供桌上不知是否已發酸的菜飯、訃聞上被誦經者念錯的地址、提醒我們該鞠躬或是跪下的專用鈴聲;這片片情景拼貼成一張喪儀課表,我們只要按表操課,上香、鞠躬、下跪。最後誦經者要我們默哀三分鐘,把想對阿公講的話在心裡默念一遍;於是,我閉上眼睛,心裡卻只想著:此刻,阿公最想做的事一定是——來根菸吧!

默哀之後,中場休息。誦經者脫下法袍,回復市井歐巴桑的模樣,拿著環保杯喝水,談起菜價來。而姑姑、叔叔、堂姊、表哥們也紛紛上廁所、聊天、伸展筋骨。在一團嘈雜與詭異的氣氛中,就只有父親獨自沉默著。他仰頭閉目,靜靜地坐在角落的沙發上,任隨身旁的人來去笑談。他的沉默變成眼前這幅後現代畫作框外遺落的一塊顏料。

父親沉默的歷史不知始於何時?經常的日子裡,母親、弟弟和我三人在樓下閒聊、笑鬧時,他總是一個人將身子縮在三樓的書堆中,一天過一天地做研究、寫論文,沉默地負起養護家人生活的責任。於是,往往一天之中,我與父親的交談就始於「早安」而終於「晚安」。我們之間並沒有語言的隔閡,但是一樓與三樓的距離卻如同一條河,而我經常過於懶惰,不能像鱒魚般泅泳而上,纏著父親說些除了「早安」與「晚安」之外的話語。

頭七儀式過後,父親便帶著我們全家返回花蓮。整場儀式,我沒有流淚,回到家也一如往常,準備開車回學校上課。車上照舊播放的是我最喜歡的專輯——Maximilian Hecker的《Lady Sleep》。這時,CD播到第十二首〈The days are long and filled with pain〉。不知為何,眼前出現的是阿公縮在沙發中瘦削的身影,以及法會中B4照片裡的那抹微笑;還有父親隱身在三樓書堆後花白頭髮的腦勺,以及法會中他閉目仰頭的側臉。我想起叔叔說過,阿公在送進醫院之前,就因為排泄不通,已經好幾天沒吃飯了,只能靠一種流質的太空食物來維繫生命;甚至連流質的食物也堵在胃裡,不得不催吐出來。但是,他始終不願麻煩孩子,沉默地忍耐到病倒。近日來,父親為阿公的事,花蓮、台北來回奔波,卻仍然繼續在三樓書堆中做研究,繼續在課堂上教書,繼續在我上樓說「早安」與「晚安」時,給我一個疲憊的微笑。於是,父親在法會中沉默的側臉,頓時與阿公在照片中沉默的笑容疊合。此時,Maximilian Hecker仍舊唱著〈The days are long and filled with pain〉,而我卻握著方向盤,沒來由地嚎哭起來。

是的,The days are long and filled with pain,日子是那樣漫長而痛苦。在漫長而痛苦的日子中,阿公始終沉默地坐在沙發裡,沉默地看著子女在身旁穿行、笑鬧,沉默地面對所有苦痛;而父親亦是如此。沉默似乎就是他們全部的語言,沉默也是他們全部的愛。

我們或許無法避免人生中面臨的阻隔與悲傷,也無法逃避生命中那些別離的情境。不過,我們能做的是,在別離之前,付出信任與愛;並且在沉默中擁抱彼此,而在愛過之後,才揮手說再見。

這樣,或許就足夠了!

Maximilian Hecker還沒把這首歌唱完,我卻已經調轉方向盤,往回家的路上去。此時此刻,父親必定縮在三樓的書堆中,繼續沉默著;而我決定當一隻逆流的鱒魚,在「早安」與「晚安」之外,給父親一個沉默的擁抱。●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晏安診所Dr陳文昌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