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存在的人 】
◆◆◆ U，64歲，鄰居太太
幾年前，鄰居U太太帶著驚奇的口吻，逢人就宣揚市場某家紅豆鹼粽很好吃，「很久沒吃到這麼好吃的東西了，心情都變好了。」
⋯⋯她是個容易快樂的中年婦人，不論怎樣平淡無奇或是悲慘的事，她都能用大嗓門，把事情說成很好笑的笑話。
和樂觀形象的反差是：她的健康一直不好，糖尿病、心臟病、不明暈眩、白內障、內分泌失調，還有痔瘡。是的，她從來不吝於跟大家分享她的痔瘡泡藥水的過程，這個故事，我大概聽了三次，其中還有一次是在媽媽的安寧病房。
媽媽未生病前，常說U全身是病，老了要怎麼辦，偏偏最後卻是自己比U早走。
弟弟和U的大兒子是同學，他從小就羨慕有一個像U這樣凡事無所謂、也無所畏的放任型母親。
她除了大嗓門愛講笑話之外，其實也有細心的一面，像她的小兒子退伍後，連續好幾年都沒找工作，標準宅男在家打電動度日，U也煩心，卻從不責難兒子。
她說，她知道兒子不找工作，是因為年紀輕輕就禿了頭，覺得自卑，讓他慢慢來就好。怪也只能怪自己把兒子生禿了。
最後幾次見到U是在媽媽的喪禮上，我從沒見過這樣的她：放聲大哭，像個孩子倒坐在地上。
我相信，她是真正感到心傷的。接著，弟弟的小孩出生，她來看孩子，說著說著，眼眶卻紅了，臉上是笑的，卻沒有像過去那樣講笑話。
我甚至懷念她講的笑話，像那個痔瘡泡藥後，像顆葡萄乾脫落的過程，還有內耳失衡，常會跌倒，後來，她連煮菜洗衣服都要戴安全帽，她兒子看了幾次，還不知她生病，反而問她：「你一直戴安全帽是要去哪裡？」最慘的一次，是洗澡時，脫下了安全帽，突然失衡，跌倒撞昏，她最在意的是：「全身被女婿看光光，非常不好意思。」
內耳失衡之後，U就成天坐在門口看人，鄰居問她：「身體好沒？」她卻扯著喉嚨：「死一死卡快活。」她誇張慣了，我們都當她是說笑。後來，我們才知道她看精神科門診一陣子了。
原來，她的死是說真的。她不只是單純好笑而已，必有些事物撐住她的生命，讓一切變得好笑。
從小我們家就常收到她送的各式零嘴，她愛吃，每吃到一處好的，便送來一份到家裡，隨便問她哪家店的東西好吃，她都曉得。
仔細想來，已許久沒再收到U四處游獵而來的奇巧小吃了，她又是心臟病、又是糖尿病、內分泌失調，早已忌口許久。
沒有好吃的蚵仔煎、誘人的鹹酥雞、美味的滷肉飯，U就沒辦法把脫落的痔瘡講成葡萄乾，沒有這些，痔瘡就只是一塊讓人痛苦的餘肉。而這串紅豆粽似乎短暫將她拉回快樂的情緒裡了。
U的病情沒有大好，也沒有大壞，這麼幾年就過去了。春節後沒多久，她先生感冒一直沒好，數日之後惡化過世。
U在喪禮上，沒有大哭，只是木然。人生於她，已經是徹底一塊令人痛苦的餘肉。
我懷念U送來的小吃，還有她的痔瘡笑話，而這一切愉快的過往，現在回想卻只剩酸楚。
◆◆◆ W，58歲，國標舞女教師
這是個陰陽結界。一樓以上，是筆挺的西裝，一樓以下，是暴露七彩的舞衣。
整個城市，有幾處這樣的地方，有的開在頂樓，有的開在地下室，那是中年男女情欲流動的場域。我隨著W走下階，舞廳的玄關是一對龍鳳浮雕，看不到工藝的技巧，倒是有飽滿的俗氣。
時間還早，舞池只有幾名男女，他們沒有成雙成對，反而只是一人擺著姿勢，手懸著，環抱著空中，幻想著舞伴，一、二、三、四，自己數著拍子。
W說，來這裡跳舞的男女都心存正念，不是來亂搞的。話峰一轉，但有些事，也不是你不想，就不會來。
太多人跳出男女情感糾紛了，獨舞的男女潔身自愛，隔絕了肢體接觸，也隔絕了情愛糾葛。
有用嗎？W一笑，有用的話，我就不會這樣了。她跳得專業，後來成了國標老師，這幾年還在這舞廳一角開了玉器行。
很多中年男女會固定到幾個舞廳跳舞，中年男女跳完舞，就像逛市場一樣，順便逛逛玉器行，裡面的產品全是那種中年男女的品味，小龍小鳳咬錢蟾蜍吉祥獸那類的，這些場合說單純也是單純，就是跳舞的場子，說不單純也不單純，很多男女跳著跳著，就跳出外遇了。
W說她二十歲就跳了，跳到後來當了國標舞老師，也把自己的婚姻跳掉了。
她這幾年跟了一個男人，這男人也是跳舞的，跳掉好幾段婚姻，男人走了老運，六十歲突然紅了，頂著一頭張菲式的米粉頭，誇張過時的舞姿非常有「節目效果」，他知道大家笑他，他也很樂意被笑。
男人並不是什麼喜劇天才，甚至你在他身上找不到任何關於搞笑的才能，他只是很認真把一件過時的事正經做一遍，觀眾便會覺得好笑了。他被時代丟開了，他的好笑，是源自時空的錯置。
他很認真地談自己的表演和舞蹈，有時看起來有些悽涼，他被時代拋開，也被青春狠狠甩在後頭，這一點，他倒是很清楚。他說，年輕不懂一個人是什麼滋味，從不怕，女人一個換過一個。老了才知道一個人是怎麼回事，才開始害怕。
他當著W的面說，W又老，又不好看，但這樣才好，好看的人就算你想定下來，也有外面的蒼蠅蟑螂來招惹，她做事圓滑，可以跟我相處，這樣就夠了。
我問，青春漂亮的美女難道不會讓你心癢嗎？我都這個年紀了，什麼美女抱在懷裡都一樣了。被說醜的W，一點都沒生氣，笑得像個小女人，她對那男人說，我都不知道你這樣想，你都沒說過。
她是男人的頭號粉絲，他做任何表演，她都覺得是絕世藝術，為了幫忙男人跑通告，他這間小玉器行乾脆就暫停營業了。
她在櫃台後面摸了半天，拿出幾個小玉筆，你們寫字的，這個可以保佑工作。又曖昧一笑，也可以求生兒子啦。
結婚了嗎？該結了啦，不過，不要讓你老婆來舞廳跳舞，你也不要來。【 文／萬金油 】
留言列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