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的女人
他回來時,她生意剛剛做完,臉頰紅暈未退,身體有汗與分泌物的氣味,那男人留下的。他像嗅覺靈敏的狗,對穢氣尤其敏感,他神經質地捏捏鼻子。
他們相遇的那一晚,她躺在他附近。鬧區的夜已靜下來,三水街市場的攤架上睡了一排人,有兩三人睡不著,起來喝悶酒。就著一點光,他瞥見她走進來,十分倉惶、無助,後來有一個女人拉住她,挪出壓扁的紙箱給她,她笨拙地爬上攤位。在塵穢瀰漫中,他仍聞出她獨有的味道。
有一夜,一個大醉的男人撲在她身上,她喊叫、踢打,他衝上前和醉漢扭打,之後拉著她走出破敗的市場。他們一前一後走著,走到六號水門坐下,彼此並不說話,他們從河道旁穿入大稻埕的街市,他聞到混雜了藥草、乾貨、茶葉、香料、布匹、魚貨的富饒氣息。他們繼續往前走到台北橋,最後找到一個涵洞,兩人並排躺下,島嶼天光亮了。
翻垃圾也要養活她
她一段時間沒洗澡了,體味難聞,但他被隱隱約約的女人香牽引著。她變成他的責任,他去發傳單、舉牌、打零工、翻垃圾桶,買什麼都有她一份。她極為飢渴,他看她還沒嚼就下嚥了,忍不住要笑,她瞪視他,把食物丟還給他轉身走了。他跟著她,見她在公園哭泣,他默默坐在旁邊,看她哭到嘔吐。他伸手按她的肩,她用力揮開。
她終於平靜下來,跟他說她的故事,他們用故事交換故事,語句破碎、敘事含糊,誰也不知究竟有幾分真假。他用僅剩的一點錢買了日用品,他守在公廁外,讓她徹底洗一次澡。她全身洗淨、換過衣服,他站在身旁覺得形穢。他們年齡差一大截,一次車禍後,他行動不良,換她開始養他。
街頭的姊妹淘介紹他們住進這棟大樓,每間隔成3坪的套房用來性交易,沒有客人的女人敞開門,相串門子、蝶飛蜂舞,他夾在女人陣中,高濃度的脂粉薰得他透不過氣。
他在萬華的暗巷做三七仔,幫她拉生意,他帶男人給她,看她低頭關上門,他走回街上繼續找想尋歡的男人。因為她的營生,他們有固定住處,每天最末的一點時光,他們可以坐下來喝酒、吃一點滷菜,他們想要的並不多。那時她總已梳洗乾淨,把頭枕在他的腿上,跟他說:「我是你的女人。」她的話語漫漶,從喉底發出的氣息滲入低窄的空間,他們互執彼此的手,默不作聲。屋內的貓、老鼠、蟑螂、蒼蠅、蚊子、螞蟻、白蟻、飛蛾、糞坑的蛆一齊怔著。
楊索《物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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