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口是心非 】
 
出版《努力工作》時,博客來網站希望我能拍短片來談談這本書,可惜我在德國,無法讓他們專業的攝影師拍攝,便問我可不可以自己找朋友幫忙。這機會也難得,我自然答應了。
 
雖然只是幾十秒,但面對鏡頭我總無法自在,得謄好稿子提醒自己要說些什麼,朋友負責掌鏡,我心中默念紙上內容,但不知道為何,當攝影鈕按下,我就控制不了自己,前兩句還照本宣科,到第三句就偏了,但為了維持流暢,這一偏就再也回不來,到最後自己扯不下去了,跟朋友說再試一次。
 
回頭溫習稿子,沒想到老問題又犯,莫名的緊張讓我不到四句就脫稿演出,一再請朋友重拍。
 
我一再抱怨,我不要說這個啊,後來朋友也聽不下去了,回我一句:「你為什麼不就直接說你想說的呢?」
 
◆◆◆ 體內的聲音像一個檢查者
 
這句話聽來有些詭辯,又有莫名的荒謬感。
 
不懂為什麼,每次緊張起來,我不但語無倫次,還會口是心非,不說想說的話。
 
想起碩士班時唯一一次上台報告,興致沖沖準備了很多資料,也打好報告草稿,誰知道一上台,突然就即興了起來,嘴巴不受腦子控制兀自地說,跟我當初的打算不同。如此東岔西走,結果時間到了報告還沒有到重點,留得台下同學們一臉疑惑。
 
老師最後也是皺眉看我:「你不是當過小學老師嗎?怎麼上台說話會這樣呢?」
 
其實,不敢說的還不只當過小學老師,國中時我還常代表學校出去參加即席演講比賽,訓練到最後,已經可以像機器一般,拿到題目三分鐘內,便可侃侃而談五分鐘,完全沒有詞窮煩惱,站在台上也不害怕,可以掛上標準笑容,不斷對評審老師微笑。
 
但這訓練到最後也走火入魔。還記得最後一次參加全縣比賽,充滿自信準備奪冠,這樣就可以參加全國國語文競賽──對我來說是一個神聖殿堂。
 
當時抽到的還是那種很制式的題目:「民主與法治」,一點也不用擔憂,早早寫好講稿準備大顯身手。
 
誰知,一上台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最後不能控制江河氾濫,才剛要進主題竟然一分鐘倒數鈴聲就響起,心頭一驚,得趕快結束民主走到法治,那一分鐘說了什麼已經沒有什麼印象,最後套上一句民主不能沒有法治,法治不能沒有民主這種無關痛癢的話,草草了結。
 
可想而知,結果揭曉,我連前五名都沒有。
 
朋友說,或許就是這樣的演講訓練,我嘴巴變得不聽使喚,只要一開口,它就是主人了,不管腦袋、意識怎麼控制,也不理會,想說的跟說出來成為兩件物體。
 
我半信半疑,仍覺得演說應該是給我正面力量的說話訓練,但朋友說得也不無道理,因為我彷彿能聽見,當我面對人群說話時,有兩個聲音在身體裡打轉,一個是嘴巴的聲音,另一個則是體內說不出來的聲音,那體內的聲音又像是一個檢查者,監督我嘴巴,三不五時,總能聽到它說不能這樣說,你怎麼又說錯,不可以這樣說啊;朋友見我一臉慌張,要我別緊張:「慢慢說,就把心裡想表達的慢慢說出來就好。」
 
但殊不知我心口無法合作,反而還互相牴觸,搞得我是什麼第三者卡在中間,只能冷汗直流,努力做個調停者。
 
這種心口不一的狀態,出了國之後更嚴重了。用外文做學術報告,無法全然掌握語言內容,體內兩個聲音衝突更大了。
 
且不論脫稿演出,外文讓我的語無倫次更加淋漓盡致,留台下聽眾一團迷霧,最後問題討論時則現出原形,無人能懂,那幾分鐘的沉默就是最好的註解,尷尬。
 
主持人只好訕訕對我提問,這一問又讓我控制不了,再次語無倫次,我說得急,內心的聲音也罵得凶,只求趕快結束所有問題,也不知道剛剛說了什麼。
 
有人建議,無稿演出不行,那就照本宣科吧,寫好稿子,在台上慢慢念完。
 
這當然也是好主意,只是這兩個聲音還是互相爭鬥,我慢慢地念,體內的聲音不斷糾正我發音語調的問題,每說一詞,似乎後頭就有一鞭。
 
說起來也是莫名其妙,但我每說一詞就感覺上氣不接下氣,語氣意思聲調內容開始各走各的,台下聽眾抓不出所以然,不理解我在念什麼,那一鞭一鞭打在我不該暫停的地方,可以想像一篇文章被我念得坑坑疤疤,結果還是一樣,提問時的沉默加重我的窘境,我看上頭坐滿記號的講稿,也不是沒有練習,但怎麼總是引到同樣的結局去,欲哭無淚。
 
◆◆◆ 設立了另一雙眼反望自己
 
海德堡的內卡河畔,常是做完報告之後,陪伴我療傷的地方。
 
常與博士班朋友S坐在草坪,說說話,想緩和剛剛的失態與無力的沮喪情緒。
 
說起這樣的感受,S提出了一個有趣的說法:既然你體內的聲音都在糾正你,那表示體內的那個你是知道怎麼說,何不把這個角色轉過來,你一開口不就是該說的嗎?
 
說來簡單,但轉化內心聲音對我來說卻不簡單。
 
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誠的人,如此心口不一,我是一個喜歡說謊,說表面話的人嗎?
 
或者,我又為什麼不敢直接自己想說的?反問的過程,也是牙牙學語的過程,我練習德語顫舌音,變化莫測的字尾音,但若總是心口不一,再多的練習也是枉然,上場與人溝通,也只是莫名其妙的聲音變調,不只聽的人,連我說得也一頭霧水。
 
牙牙學語的我突然覺得說話是一件好難的事,不論發音或是內容,我想的跟我所表達的,怎麼都有距離。
 
回想過往,我開始意識到自己的詞不達意,甚至擔心與人說話的時間點,竟然是開始於幫雜誌報紙採訪作家學者,每回採訪前,總要閱讀大量的書籍與論文,只求在短時間內理解、將作家學者豐富經驗寫成文字。
 
一開始是興奮,但到後來事情愈多,無法再讀完所有的作品論文,內心帶著愧疚與歉意面對採訪者,腦中的問題從整句話,慢慢碎成幾個關鍵詞,那種一邊說一邊想問題的狀態愈來愈頻繁,面對受訪者疑惑皺眉的表情,心裡過意不去。
 
每每開口問問題,似乎就有一個我也同時問著我,這個問題好嗎?這是有深度的問題嗎?
 
做過相關工作的朋友們都說我想太多,採訪就像聊天,可以激發出有趣的火花就好,但我怎麼都在焦慮自己。
 
好友J認識我多年,一針見血,說我的溝通模式起了問題,與人交談,焦點應該放在別人身上才是,怎麼我總是設立了另一雙眼反望自己,在溝通當中,焦慮著自己要說什麼,或是說什麼才好。
 
這種莫名的焦慮與審視,也帶到了一般日常對話中,我常常看著別人的眼,卻想著等一下要說什麼,但一出口,又不是剛才所想的,似乎有許多眼睛注視著我,我要滿足每一雙眼,到最後沉默是金,只有這樣,沒有任何評斷。
 
也許不是虛偽或是言不由衷,這樣看似卑微擔憂的情緒,只是另一個自我反射。
 
「你太愛自己,怕犯錯,不容得自己有缺點。」朋友J說得輕鬆,對我卻是震驚。每每說起外文,內心就升起一股無力或是排斥感,這種感覺不就來自不容犯錯的個性嗎?
 
內心的聲音都在指責我,為了要找出正確的音,正確的說法,CD說話的那種感覺,喪失了最簡單的事情:直接開口去說。
 
這些閃躲的舉動,或許真的只是想建築一種完美的形象,做不到的話,就不要展現,這樣一切安全。面對那種念完一個字就上氣不接下氣的報告,為什麼我感覺那麼辛苦,就是放不下自己,怕那個在人前受傷的自己,若說穿了,與人見面不都一樣,自在說著念著,就算錯了,不夠好,就一笑置之,再試一次。
 
知道自己在陌生人中是容易緊張的,開口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但就算這樣,也要接受,不開口就是不開口,並不是想開口而又不敢開口,拉扯。
 
我看著桌上滿滿的德語書,似乎是一個新的契機,德國人直接,語言不含糊,對我來說也是一種訓練,在這些動詞形容詞的文法變化中,學到的是直接精準,而非那樣模糊扭捏,我特別喜歡德文一點,看到的字母都要發音,沒有美語的轉音連音,看到什麼,聽到什麼,就直接說出來。是啊,我得跟自己說,就直接說出來。
 
無論是口是心非或是心是口非,那兩個不斷衝撞的自己,總要找到一個和諧的方式,才能產生自己的聲音,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就算做不好受了傷,把身上泥土拍了拍,還是繼續往前行。
【 文/吳億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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