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仰望 】
 
有很長一段歲月,我不曾記住阿公的臉。
 
事實上,阿公住得不遠,我們甚至住在同一個大宅院,不同門戶卻共用著相同的庭院和曬衣場。
 
記憶裡,他很高大,即使我奮力抬頭,也只能隱約看見他逆光的臉和嘴邊叼著的菸,視線所及的是燙得直挺挺的西裝褲和發亮的皮鞋。
 
屈指可數的幾次,他會停下步伐拍拍我的頭,喊我的名字,問我幾歲了,上幾年級,大部份是重複而瑣碎的問題。
 
後來,阿公中風倒下了。
 
西裝褲和皮鞋堆放在房間的角落,慢慢蒙上一層灰。偶爾我們幾個輩份相同、年齡接近的小毛孩會被帶到床前,雖然年幼,我們卻瞬間看懂凝重的空氣,知道不能在這個房間裡搗蛋,有點好奇也有點害怕地輪流叫阿公。
 
當下我感到很震驚,那麼高大、即使仰頭也看不見表情的存在,卻變成了一個臉色蠟黃、動彈不得的老人。
 
房間裡永遠充斥著尿騷味和有著什麼正在腐敗的氣味。
 
在阿公還能說話時,他總會使勁地開口,宛如點名一樣,口齒不清地一個個喊過我們的名字,我們都曾不約而同地等候阿公問出那些一再重複而瑣碎的問題,但大人們老是搶先一步說:「阿公要休息了。」然後匆忙地讓我們離開。
 
有一回,我趁大人不注意,偷偷跑進阿公的房間。躺在床上的阿公像是感應到了,突然睜開眼睛,含糊地說想解小便。
 
我找到了床邊的尿盆,笨拙地學大人扶起阿公。
 
「阿公,這樣可以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阿公很輕很輕地點了頭,那一瞬間,我的自信彷彿高大了起來。
 
我甚至得意洋洋地跑去向媽媽邀功,沒想到也同時暴露了自己跑去打擾阿公的事,招來一頓罵,「你這孩子根本沒端好啊,弄得床單都是,你再貪玩嘛!」
 
多年後,我才知道,阿公並沒有想像中那麼高大。
 
假如現在能夠比肩而站,也許是他得抬起頭看我了。
 
偶爾,我仍會想起,阿公很輕很輕地朝我點頭的畫面,那些重複而瑣碎的問題裡藏著的慈愛,以及燙得直挺挺的西裝褲,擦得發亮的皮鞋。
 
還有,童年那個奮力抬頭的自己。
【 文 /緩急《 愛的感謝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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