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半正常一半崩潰 】
「哭什麼哭！這幾天越看妳越不順眼，我揍妳！」
父親暴怒的神情十分熟悉，乍然想起童年的時候，也是同樣的肢體動作和語氣，只要情緒不符合他的期待，也是一模一樣的這一句話，一個巴掌就迎面襲來，有時好幾拳連發，站都站不穩。
夜裡收衣服，眼睛進行式退化中的我，昏暗的光線下，完全沒有察覺地上有濕答答的積水，眼見上午哀求母親讓出水槽，奮力洗好的兩天份衣服，掉在潮濕、而且是久未使用的洗衣機排出的廢水裡，入冬以後，發現自己完全沒有體力應付冬日厚重衣服手洗，卻又不得不重洗時，疲憊、絕望地大哭起來。
沒有人理會，我是沼澤中爬不起來的烏龜，遠遠看見十歲的外甥女，在樓梯間張望又跑下樓，一邊抽搐、下半身全濕地抱著衣服走回從小生活的客廳，一屋子看起來熟悉又陌生的臉，狂怒的父親作勢要揍我。
我這一生，遇過許多次霸凌，每一回都是長達數年的掙扎；找一個安全的地方活下去，一直是生活的軸心，宛如在沙漠中尋找綠洲的烏龜。
「妳不會到大馬路上哭嗎？」父親暴躁地喊著。
我在大馬路上痛哭過、無法控制地乾嘔過，最近一年是幾乎天天在搭公車時哭泣，這是最奇妙、最安全、沒有人理會、關心，可以自由拿著手帕哭泣的場域；人們上上下下、來來去去，像沉默又倉促的舞台，每個人都是他人人生的過客，每當要下車時，眼淚就會暫停，繼續去要去的地方、做該做的事、上要上的課。
一半正常、一半崩潰，我過著這樣的人生；因為喪失了自在生活的空間，所以沿路尋找可以生活的空間，遇見了意想不到的人們。
「哭吧！我也是到了美國才學會，想哭就哭吧！」坐在潮濕的磁磚上痛哭時，想起好幾年前在機場，沒法說清生命中揮之不去的孤寂時，居然就在半熟不熟的同伴面前哭了起來，在紐約工作的日本友人這樣鼓勵我，「人際關係真的很困難啊！我也是跟女兒的爸爸相處不下去。」人海茫茫，她的話一直留在心底。
但是，歲月教會我明白：這個世界不會因為誰否定你而停止轉動，也不會因為誰讚美你而青春永駐，光陰一直一分一秒地流逝著；
而那些願意和我交換人生的人們，工作忙到恨不得有八雙手卻願意幫我留一份報紙、與我討論人世疑惑的人們，他們與我非親非故，卻大方地分享共度時光，這不也是無法預料的奇蹟。
電影「顛父人生」裡，女主角在沒法推辭的情況下，當眾唱起了惠妮休斯頓的「Greatest love of all」，裡面有一句遺忘許久的歌詞：「學著愛你自己，那才是最偉大的愛。 」
一半正常、一半崩潰，因為還沒有找到今生的寶藏，梅莉史翠普在2017金球獎頒獎典禮上說：「Take your broken heart，make it into art。」
天亮以後，拉下了長褲的褲管，遮住了膝蓋的瘀青，再度開門出去找路。
我的包包裡，有十五歲時，一退休就去世的外公留下的話：「要到處去走走看看。」
不管多困難，一半崩潰、一半正常，還沒有走到心所嚮往的地方。
【 文／ agnes《 人生作業簿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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