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順的人
◎黃麗群 圖◎顏寧儀
我從來不習慣像其他女人一樣在更衣室裡徹底地全裸行動;像那樣嘩一下推開淋浴間毛玻璃,仰面排闥直出,她赤足裸體,浴濕未乾,水珠沿著髮絲肩線下顎乳緣沿著一組不再屏擋的關鍵字落下。
每滴水濺上地板,發出其實沒人聽見的啪嗒聲瞬間,有種法術就此從我們腳底如地圖上水路那樣展開了:半公共的空間吸收了這個女人的裸露,就像黃表紙寫下硃砂字,從此成為她的私事、她的主場與她的封印。裹著浴袍(腰間束一個結)的我反而像誤闖賽道的野生動物。她對於我注視或不注視,也都漫不經心。我們擦身而過。
這毫不戲劇化的場景……我一邊洗澡一邊神遊:到底神祕在哪裡呢?好像它有點像寫作吧。微小的個人,赤手空拳,在時間裡無立錐之地,唯一勝算是將心中各種隱情吹成空氣刀,翻轉主客強弱位置,介入所有人的共同生活。有時項莊舞劍,有時圖窮匕現,人類的大規模集合經驗被瓜分後疊加,疊加後瓜分,裂開後癒合,癒合後裂開……每個真正能被人類像基因一樣攜帶下去的句子,都是寫作者在赤身裸體中,與一切身外物肉搏相殺留下的傷疤。
關上水龍頭,我將門拉開小小縫隙,咻一下伸出手像蛇收回舌尖抽回門外掛鉤上的浴袍,穿緊,才走出去。
也非忸怩羞恥心,或者沒有安全感。這場合也談不上敝帚自珍。大概,只因天生是個不順的人。
我始終卡在這件浴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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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夏天我做了件有點奢侈的事:參加一個運動俱樂部。其實是針對它的游泳池。思路撞牆時我往往沖個澡就憬然有悟,所以我想,如果能一邊運動、一邊泡在水裡,會不會更加開竅,更受天啟,更容易頓悟呢?但事實證明這當然是個腦袋從耳洞進水的異想天開。我總是在游一千五百公尺時囉囉唆唆地想:寫一千五百字好像比較輕鬆點啊?回到書桌前又手心發汗,覺得唉我還不如去游那一千五百公尺吧……狡兔三窟,窟裡都鋪針氈。
倒是女子更衣室很有趣,因為是住宅區,會員八成以上是地方的社區媽媽,熱門時段不像其他健身房在下班後,而是午後到晚餐前。我也常常下午去,非常熱鬧,更衣室地大物博,有交誼廳與舒眠室(到底誰在這裡睡覺?),有蒸氣室烤箱三溫暖,中央三座梳妝島台環繞置物櫃牆。除了淋浴間與廁所之外,處處一望無際。
女人們在這裡驚人地坦白。全裸,或者當著陌生人穿脫內衣褲(這是比全裸更裸的事)。
我常常一邊偷眼看她們(其實不必偷看,她們都很大方),一邊心不在焉地想像,她們可能是怎樣的詩。或散文。小說。古典筆記。歌詞。電影劇本。身體如文體,差別在於當事人只是協力作者,其餘還有命運與基因參與;但我要說的也不是「人要為自己的容貌負責」、「鍛鍊令你身心健康」或「You are what you wear」,而是女人的身體也可能暫時,與生育與性欲與社會資本等工具性脫鉤,成為存在即意義、不必考慮實效的創作物狀態――當然,也難免像創作物一樣具有誤導效果,再熟悉的身體裡都可能有埋伏,此所以世間會有情人反目。這時又是文字反過來向身體借喻「知人知面不知心」了:可能有語言彌漫天真嬌憨草莓女兒態,但現實中陰刻含酸者;也可能有唱血淚唱反抗唱濟弱扶貧,但現實裡剝削算計者。
然而終究,在這個日常機器的夾縫空間裡,一部普通的女人身體終於真正止息了——完全不必幹嘛,任何的眼神都無效,徹底不為誰服務,連她自己都不服務。落合芳幾的浮世繪〈競細腰雪柳風呂〉畫了女子澡堂裡幾個女人撕扯打架、幾個女人勸架、幾個女人驚訝旁觀的場景,聽起來很香豔,其實粉撲撲的,傻傻的,絲毫不顯色情感。女子更衣室沒有想像中的淫靡之氣,這裡任何裸露都不妖豔——妖豔必須拉緊了弦,妖豔是上膛的子彈。也並非因我是異性戀女子對女體缺乏興趣(其實正好相反,對女人最有興趣的一向是女人),而是「性感」一事從來不存在於皮膚卻存在於精神的騷動;即使是很有美感的身體,不知為何,脫下衣服,都多少有點狼狽相;就像你不可遏抑要向外吐露心中各種危崖部分時,冒出了像是羊被剃光了毛,顫抖站在崖邊的那一句話。
例如烤箱室有個女人仰天睡覺,背底與臉上覆著雪白毛巾,腹部厚實,腰間渾圓,柔軟的肉自信又謙卑垂在長椅上。這像一組細說從頭、長句飽滿的段落。
例如隔壁置物櫃的大姊,說脫就脫啦。貼身衣物褪色了。這像一首時光淡定的小詩。
例如梳妝台前年輕賢妻樣子的人,素顏黑髮細長眼睛,吹頭髮時披在上半身的浴巾滑落,雙乳鏡中反射,右肩有朵線條扭動的刺青花。這是一篇日常隨筆結尾的短歎。
例如此刻正在我面前換衣服的前老年太太,頭髮鬈得心事重重,很緊的藍綠色泳裝,鉤住肉體鬆脫的情節線,鋪張的結構,垂墜的修辭。這像一篇讀起來有點窒礙難行的小說。
只有我最狡猾,絕對包好浴巾浴袍,換穿衣服很有技巧滴水不漏。非要追究原因,勉強只好解釋為彆扭遏制。這聽起來是較屬於「過度控制」那一邊的行為,但其實它的本質,是種無法控制反覆在心裡搧自己巴掌的動作。之於寫作的人而言,這體質委實令人為難,又特別不太適合性命相見的散文,可是兩年裡自找麻煩地還是寫了些,簡直口嫌體正直,太討人厭啦……我脫下外衣扔進置物櫃(我的泳衣,早就在家裡偷偷穿好在裡面),想起這事覺得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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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早期英國殖民者的女眷在非洲沐浴更衣之際,並不在意男性黑奴是否在場,對她們而言那就像被牛馬貓狗看見一樣;鹿島茂提起18世紀的巴黎貴族女子,無所謂低等階級的男裁縫師為她們貼身丈量尺寸,也是同樣道理。女子更衣室裡的想法當然比較單純:「反正大家都是女人」。但這句話有個拐角,像一張插在花束上的小紙卡片,正面寫著:「大家都是女人」,反過來則是:「卻那麼不一樣」。當然不一樣,腰有所長腿有所短,美貌天性、才能命途也分出厚與薄;只有化妝鏡前各人使用的保養品最直觀,愈貴價的瓶罐總是分配愈疲倦的臉……在別的地方,這些不同都能致命,但在這裡,每個人被每個人看到底,一種奇怪的「你看我我也看你」的等值交換感,鬆散的契約或同盟,就此成立了。因此親如父母兒女都被屏蔽的熱點,陌生人直視無妨。(啊,就像我無所謂路人胡亂解釋,卻深忌相識者在我面前提起我寫的任何一個字……)
不過剛剛說過,我很狡猾。慣用語言的人多半有點狡猾。
除了不露出,我也幾乎不主動和更衣室裡的人搭話(嚴格說起來,我其實不跟任何地方的任何陌生人搭話……),從泳池起身之後防水運動耳機也不摘下,她們和我照面,往往顯得困惑:我出現的時間十分不固定,看起來不像坐擁祖產的女人,不像刷丈夫信用卡的女人,不像白手起家的女人……年紀與神情與態度一切看上去,也都不太順,不太搭調。全是一些「不」。
實際上就是個廢民而已。每天三分之一時間睡覺,三分之一時間玩貓與工作與上網,其餘時間或許去游泳,或許和朋友吃飯,或許讀點書,或許去購買日常用品,或許寫一些稿子。
沒有什麼比在這個時空之下寫作更加奢侈了。
它的奢侈不是形式上的……當然形式上也是。寫作與許多創作都一樣,是大量動員情感情緒思慮心智與時間的業務,遇到小環境與大環境難免的現實磕碰,生老病死,十分容易困窘不前。然而另一方面,又不宜太清靜幸福。比較理想的創作狀態是苦與樂、煩惱與解脫的恐怖平衡,如果稍微偏了一偏,就掉下鋼索;鋼索底下或許是厚厚的軟綿綿的茵褥,或許是尖石,總之回不去了。為了維持這種平衡,很多時候也難免要做些顧此失彼的人生選擇。
但我心中想的奢侈不全然在這上面……而是任何創作的發生根本,都不會是「想討世界的好」。且剛好相反。那是因胸中有不平的風雷,牴觸的氣壓,偏執的雲團,逆天的閃電……一個氣候不順的人。至於「從來不去討誰歡心」這件事,正是生而為人至上的奢侈;當然,這要付出各種代價,不一定是世俗得失,那些向內的質詢消磨耗費已經足夠,那些揮霍的都是自己的心。
為何不往各種更輕易的方向行走呢?其實也可以不聽不看,不動怒,不同情,不注意,少言可保氣,閉目能養神。
難道真的不能皈依各種順服的教旨?誰說不能跟著飛彈去,撿金牛的屎,聽老大哥的話,吃雞蛋,丟石頭。
在更衣室裡,跟大家一起脫光光,不是件很輕鬆,並且也完全不會有人在意的事嗎?
我沒法回答。接近無限深藍的透明裡,我一而再再而三,往而復復而往用力划動。我想雖然答不上來,卻可以祈禱自己日復一日變堅固,祈禱自己不管幾歲都常常在心裡搧自己耳光,像池中水流一直逆上拍擊我的臉,琢磨我的腦神經迴路,也不知天啟與靈光會不會在下一秒就流過耳後。(當然,如果能順便琢磨掉一些體脂肪,那就更好啦。)
我沉溺在無意識裡。直到隔壁水道那個剛剛在我面前穿上藍綠色泳裝的太太,極為華麗地開始變換泳式,啪啪啪踩水排浪超車而去。
她快極了,那些鋪張、垂墜與窒礙,完全都不知道哪裡去了。
我嚇了一大跳。誰都以為她是在水裡散步伸展那一派的阿姨吧!她的年紀與剛剛我親眼所見她的身體,讓人完全無法想像,竟能夠游得這麼巧,這麼好,這麼果決精實,也沒有誇張的噴濺與動作。
我本能地奮力蹬起水來,與其說是不甘心,不如說是種肅然起敬的直覺反應。可惜直到最後,把今天分內的里程數消耗完,都不能超越她。她完全是小說關鍵處一個意在言外的轉折句,瞬間揭露,神醒眼亮,身後細細小小疾疾如律令的水花是一點又一點的刪節號。
我喜歡轉折句。世事到最後終於能有個轉折的空間,也是很奢侈的。
這樣喘吁吁地游不過她,不知為何,心裡反而有點高興。或許生活裡遇見這種小型的戲劇化反差,總能令人感覺輕快;又或許是她這樣精進,莫名滌蕩出一點賦力與願望。我也不明白。倒是原本帶下水的緊繃與逆氣,似乎在追趕她時一點一點吐出來了。我在水裡漫漫無目的,傻漂半晌,翻個身起來,決定去洗澡,然後回家,好好寫完這篇稿子。在更衣室裡,我還是不會嘩一下扯開浴巾袒現身體的,也還是不太想跟人講話的。就是這麼一個有毛病的不順的人。不過,吹乾頭髮時,若在漫長的化妝鏡子裡,與這位脫下了藍綠色泳衣、正拿浴巾用力搓乾身體的太太四目相交,我一定會忍不住對她笑的。當然,她一定會覺得莫名其妙,心想,這個看起來陰陽怪氣的女人,到底在笑什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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